2014年6月23日 星期一

【小說】K的故事

◎黃昱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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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閉上眼前所見的最後一幕,是那位總是咧著嘴,露出滿口破牙的流浪漢盤坐、抓撓著腳掌,把身前乞討用的破碗放好,一副準備蜷入自己打造的紙箱城堡好好打個暖盹兒的憊懶模樣。那是個驟冷的季風氣候城市秋季,早該到了日落時間,太陽卻反常地繾綣多時,六點......七點半?K簡直可以聽到時間從自己腦袋的破洞中流出的聲音。這恐怕是此城今年裡僅存的幾個晴朗日子,陽光卻是冷的,建築物的影子彷彿被風結成幽暗的霜,光影被一起放入果汁機攪拌並漸漸遠去。而K,K已經很久沒有注視自己的影子了,在倒地的那一瞬間,他開始想念起那輪廓模糊的雙生兄弟。

K是被某種鈍器敲昏的,也可能是被無心的、蓄意的、精準來自五百公尺外天台瞄準仔細刻畫來福膛線的狙擊槍點三三八彈頭,噗滋噗滋地鑽入他的顱骨、腦前葉、海馬體胼胝體下視丘,好像整隻交響樂團都蒞臨了K的腦袋,兀自演奏起了布拉姆斯第一號交響曲。他幾乎可以看見鋁球棒、消防斧或可能真的有的那顆子彈,像Discovery頻道常有的每秒數百格底片的高速攝影鏡頭那樣,具體而緩慢、符合牛頓定理地敲碎他的腦袋—柔軟皮膚作為受衝擊面,發揮其彈性在皮質層泛起波紋,徒勞地分散衝擊力,接著各種生物碎片降臨,碎骨、體液、肉末,占據人體70%的水分會吹起瞬逝的血泡,啵地一聲鼓脹而破。一切會看起來像一顆小石落入水中濺起的漣漪那樣地簡單而優美。

原來這就是死亡嗎?K想,但他還能感受到陽光的冷冽,輕易地攫住他的身子。陽光簡直像是太陽熄滅般地寒冷,如果太陽真的熄滅,在地球的人類得過八分鐘才能知道。連太陽的死亡,都得過八分鐘才願意讓人知道,死亡,該是個多麼淺薄的存在呀!等等,想像一下這八分鐘,在這僅存的八分鐘,就像只剩最後一口的威士忌那樣的陽光存量裡,你會想要做甚麼呢?K如此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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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館藏在一片辦公大樓的巷子內,比起玻璃帷幕大樓或熱鬧的觀光區,這裡顯得不起眼,但這彷彿才是城市本有的樣子:下班時段,疲憊的上班族鬆開領帶,相約鑽入居酒屋的小門舒壓,用抱怨工作壓力沉重的口氣大聲喧嚷;下課後在街頭逗留不願回家的中學生簇擁成群,邊低頭滑著手機邊用年輕的高頻率嗓音討論學校八卦與昨天的連載漫畫劇情。在這樣尋常、治安良好的已開發國家的普通市民街景裡,一個穿著旅用風衣、戴了頂皮帽、背了個North Face六十公升機能登山背包、一手拿著地圖一手拿著指北針的K簡直就像外星人的存在,用一雙利爪狠狠地撕裂這裡本有的正常性,並且就那樣卡住,拔也拔不出來。
旅館不是很好找,因為掛在外頭的招牌很小而且是不起眼的藍色,照明燈又壞了。K走過了頭,仔細檢查地圖,折返了幾次才找到。旅館門口並沒有門,只有一條狹窄的樓梯,以及寫著「住宿請由此入」的小小標示牌。K把地圖跟指北針收好,沿著樓梯上樓。旅館的櫃台在一二樓之間的樓梯轉角,小得像是雜貨店櫃台,而不是旅館的。一旁擺了兩台自動販賣機,賣飲料、泡麵的;還有一個金屬矮櫃上擺滿毛巾、牙刷等盥洗用具,則是可免費取用的。K將他的護照及網路訂房證明交給櫃檯的歐巴桑,歐巴桑燙了頭大捲髮,烏黑油亮像是剛染過的,穿著件花紋繁複、用色卻很低調的深色長衣,身材豐滿,兩頰的肉很多,抿著嘴,精明的生意人嘴臉。她戴起金絲的老花眼鏡,翻看K的護照,然後用雖然口音濃厚但流利得令K驚訝的通用語問K,一個人嗎?
K點點頭。要嗎?多少?有一百、兩百跟五百的。兩百就好。於是歐巴桑遞給他一把鑰匙跟一個黃色的小紙牌,掛在門口就可以了,請好好休息。她說。
K依照歐巴桑的指示從樓梯上到他房間的所在樓層,並順利找到他的房門號碼,312,房門是金屬材質,漆上質感柔軟的淺綠色,他敲了敲門,再把鑰匙插入,銀色的長柄門把,轉動,開門,門有點沉。進房前先把黃色小紙牌掛在門外。關門開燈,K這才把笨重的背包卸下,仔細端詳房間,老式旅館的風格,木造的梳妝台、映像管的笨重電視機,壁紙是跟房門一樣的淺綠色,標準雙人床,被單與枕頭套是白色的,上面用酒紅色的字繡著旅館的標號。床頭櫃也是木造的,上面還有幾個旋鈕,是房間一眾電器的控制總程,活像州際公路汽車旅館的硬漢風格。K像是想起甚麼似的笑了笑,然後脫掉風衣、鞋襪與長褲,拿著旅館附的浴巾進浴室洗了個澡,從自己盥洗袋裡的多用沐浴乳洗了頭髮、脖子、腋下,手臂到手指、到指甲縫裡卡的沉垢,沿著身體的起伏,胸膛、肚臍下到鼠蹊部,睪丸和會陰的部位洗得尤其仔細,包皮很好地褪下,露出健康的龜頭,沒有足以藏汙納垢的皺褶,大腿內側、臀部、膝蓋、小腿,腳掌也洗得特別用心,畢竟已穿了整天不透氣的登山鞋了,腳趾縫是容易積垢的地方、腳趾甲縫則跟手指一樣處理。洗臉的時候還是用同一罐沐浴乳,額頭、鼻翼是要仔細清洗的部位,耳後也得好好注意。最後沖掉全身的泡沫,在熱水中讓肌肉放鬆。關掉水龍頭,拿浴巾先用力搓乾頭髮,因為K不喜歡用吹風機,接著擦乾身上的水珠,穿上換洗的內褲與同樣是旅館附的浴袍。
K拿起電視機旁的遙控器,打開電視,一屁股坐到床上,床比想像中的軟,K整個人陷下去,呈半躺的姿勢。他隨意地轉動頻道,新聞、綜藝秀、電影、連續劇,後面幾個台號是成人頻道,K稍微看了一下,並不刻意停留,然後就轉回新聞台去。新聞、電影、廣告、綜藝、廣告、廣告,於是K又轉回成人頻道,比較認真地凝視一下,察覺身體慢慢進入狀況。K把電視切回還在廣告的綜藝台,把聲音調到最大,然後整個人往後一倒,舒服地躺在床上,仰視旅館爬滿壁癌的天花板。他很慢得眨了眨眼,彷彿為了確認眼前所見的真實性一般,睜眼、闔眼、睜眼、闔眼,每拍間隔大概是三到五秒,K在心中默數,大約做了六十次左右,有人來敲門。
K開門,是個女人,手拿著本來掛在門上的紙牌。不高,只略略超過K的胸口,一身紫紅絲質連身洋裝,像情趣睡衣大過像外出服,裙擺很短,露出大片白皙的大腿,剪裁也很貼身,展現女人玲瓏有致的身材曲線。女人應該年紀不大,但臉上施了太多胭粉,不是她這個年紀該承受的厚重感。頭髮也染過,但顏色有些參差,大致是亞麻黃,但有些顏色淺些,長度大約到胸口,瀏海則是最近很流行的齊劉海妹妹頭,卻讓女人的臉看起來更小。
女人向K微微頷首,K則禮貌性地報以微笑,並請女人進房。要洗澡嗎?K問。不用,洗過了。女人說,生澀的通用語。只能用嘴。不能做?可以,但要加錢。多少?一千,要嗎?不用。女人點點頭,並請K在床邊坐下。K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把自己的皮夾、護照跟旅行支票從背包拿出來,放到電視櫃下的小保險箱,簡單的數字鎖,看起來不太可靠,但就只能這樣了。女人在一旁靜靜地看著K完成這件事情,好像完全不在意的樣子。
房間很暗,K沒有開燈,只有從百葉窗滲進來的城市燈火粗略地剪出房內事物的影翳,兩人無法看清彼此的表情。女人站在床邊,把洋裝、胸罩、內褲一一脫下,整齊摺好.連同鞋子一併放在梳妝桌上。K則在她身旁的床角坐下,女人站在一旁,像在等待什麼似的,接著跪坐在K身前,熟練地將手伸進他浴袍的下襬,用帶著挑逗意味的緩慢節奏脫下他的內褲,露出堅挺的陰莖。女人開始用嘴爲K服務,K伸手摸上女人的乳房,她沒有制止的意思。於是K稍稍加強了指尖施加的力道,搓揉女人形狀姣好的乳房,認真捏了約五下左右,K就像突然失去興趣似地縮手,放回床上撐著身子。此時他正好面對著窗戶,他這時才發現窗外透進的光並不是霓虹燈,而是月光。
雖然深藏在大樓叢中,但因為角度的關係,這間房間的窗戶幸運地能看見一小塊天空,而月亮也很剛好地轉進這裡。月是下弦月,夜已經很深了,下弦月雖殘得只餘十之二三,月光卻亮得與其體積不成比例,兼且清晰透人,幾乎可以肉眼看見月球上的那些擁有美麗名字的孔洞-風暴海、雨海與克卜勒坑。月亮在此時似乎又轉了幾個微角,脫離夜色的障蔽,使K沐浴在月華之中。
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蘇軾如是言。K便在月光中感到這份永恆性,化作一種近乎實體的方式被感知著。這同時使K的迷惘更深,他最近時常感到自己變得模糊,在旅程與旅程之間,似乎連身份的結構都開始動搖,我是K,我是K嗎?那麼該要屬於自身的,能夠以不變者探測而得的永恆屬性,該依附於哪一種形式?一切的尋求似乎都是徒勞的。作為一名熟練的旅人,K不輕易迷路,無論在沙漠、在森林、在城市,但此時他卻在自身的這座迷宮中失去方向。蘇子只用一頓宵夜就釋懷的問題,對K而言,卻像月光般沈重。
最好的解釋應該是,永恆與真理一般,對萬物應俱有單一性,這唯一而至高的存在卻非居於一超然、足以審判這個世界的他界,而是只存於現世萬物的內在,但在通常情況下,萬物是不能被稱作永恆的,他們也不會意識到這份永恆與自身該有怎樣的糾結。但當他們得以意識到自身的內部,存在了與真理、與永恆相繫的鏈結後,他們便確實地成為永恆的一部份了。
女人的技術不算好,但K仍然得到了滿足。K像斷線的木偶般往後一躺,略帶疲倦地向女人表達他的謝意。女人清理妥當,穿回內衣與洋裝,安靜地離開房間,開門、關門,門是會自動上鎖的。月亮此時又轉了幾個角度,房間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只留下K獨自陷入這份黑暗之中,越來越深、越來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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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一下飛機,馬上發一個驚人的事實,就是作為航班起迄站的兩個機場,竟然長的驚人地相似—同樣的登機門設計、裝潢,指示看板很明顯地是用同樣系統的文字符號書寫,入境請往前、海關申報前方右轉、銀行、機場捷運、洗手間……。怎麼會這樣,K心中浮現被丟入楚門世界般的荒謬感,他明明搭著落地窗外目前停駛在旁的波音巨獸,幾十個小時的航程,飛了一萬公里,跨過無數時區與大陸,結果故鄉的陰影仍舊糾纏、在每段影像裡植入記憶的種子。他回頭看看在他之後,同樣從客機上下來,陸續經過他身旁的一眾旅客。完全沒有其他人察覺這其中神祕的高度相似性。換言之,他是獨自一人被拋進這種本來可以輕易脫困的違和與既視感之中的,原本只要漫不經心地轉身就能逃脫這一切的呀!K就這樣保持著回首張望的姿態,雙肩背包僅半掛在左肩上,沉沉的重量把整個身體拉得側轉過去。K就維持這樣怪異的姿勢,直到所有同班機的乘客都走光了,一旁穿著亮麗整齊套裝的地勤人員都露出一副尷尬的神情,不知該如何上前詢問這名旅客是否需要協助。
仔細一看,連建築物本身的風格都有些神似,格局方正的鋼筋混泥建築,表面貼著防水防風的大片石磚,直接以石材的本色透露在外,可以看見獨特節理的紋路,原本想製造莊嚴氣氛而選的淺色系主體色,現在卻因歲月而微微泛黃。約莫是六零年代的產物,標準的權威時代遺留的風格,主建築高聳、居中而立,強調左右對稱的和諧、居高臨下的氣勢,每根柱子、每葉飛簷都是冷硬地有棱有角。K有種像是被磨平的針扎到般的模糊痛覺。
K簡直有種自己仍在母國機場的錯覺了,直到一旁的地勤終於鼓起勇氣,很有禮貌地向這位茫然的旅人搭話,K才真正從這份情緒中醒來,並清楚地感受到墜落地面的衝擊震動感。即便面孔、膚色都與K的母國人如出一轍,操的卻是完全不同的語言,一種K全然陌生,甚至無法把詞語詞拼湊在一起的語言。地勤面帶職業笑容,比手畫腳地解釋著什麼,K雖然聽不懂,但順著他的手勢,也能猜到十之六七。K用簡短的通用語表達抱歉,說了些客套話,貴國機場很漂亮之類的。並順著地勤指示的方向匆匆前進,以辦理入境手續。
身為一位資深的旅者,K當然對機場的各式行政程序知之甚稔,護照、入境單、登機證、檢疫、違禁品搜查與如何躲避搜查,從輸送帶上找到自己的行李總是有些難度,會有一票制服組不厭其煩地一再檢視護照與簽證。入境大廳外總有一票舉著公司行號、姓名或標語的紙卡、布條在接送上司、找尋親友、追星粉絲的碌碌人眾,K知道自己的名字永遠也不會有被如此簇擁的一天,就算有,那也必然是曾經的事了,這是K致力於消去自己存在痕跡的成果。

在這些繁瑣程序中,最重要且佔據大多數時間的項目,便是排隊了。相較於事務員流暢而俐落的標準化作業,排隊這件事簡直是全然地站在其相反位置上,冗長、紊亂、充滿未知,瑣碎而枝節的群體,總是被耳語、亢奮與哄嘲的不耐煩刮嚓聲從內部填滿,留下崎嶇蹇然的表面紋路,被冠上秩序的假象以約束之。K十分擅長置身其中,又能同時超然地彷彿站在一旁,默數這團搏動的濕熱心臟,沒有節奏的節奏。尚且能分心想像一座新城市的樣子,或是已造訪過的舊地,彷彿沙漠內流河變化悄然的河道,被握在手心裡發燙的新秘密。想像城市裡的車站、大樓、交通號誌的字體、公車與地鐵,辦公室與酒吧、公園與餐廳,他不想像人們怎麼生活,以免被某些既定現象束縛,行動總要先於發現;他可以想像的是,城市裡的人們如何疏離自己,並且願意不再旅行,成為「居民」。K可以欣然地描繪細節,這是旅人的權利。一座城市於焉升起於K底心中,這裡已有一座城市了,一座看不見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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