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3日 星期三

【影評】某種感傷的風格:論台灣新生代青春電影的若干特質


某種感傷的風格:論台灣新生代青春電影的若干特質

◎外文一 陳鼎貳

那個夏天,你或妳是否也有一段燦爛或苦澀的回憶,永遠蟄伏心底?

青春電影是台灣在千禧年後逐漸獲得導演與觀眾重視的類型。新生代的創作者從自身的經驗與審美觀點,誠摯地詮釋青少年處理生命難題時的成長與掙扎,與其從中映射出的心靈及情感景況。其實可供選擇的文本極多,因台灣的青春電影是頗有傳統的類型,早在七、八〇年代便有不少作品產出,但因為青少年的感性結構、言行和對青春的期待,會因各時代不同的環境和時間與成長的因素,而產生不同的接受反應與解讀,不僅如此,近十年的青春電影中不乏佳作或有趣的作品。藉由描述同時代的作品,能更接近我們這個年代的心靈,並生產具有時代特色的思考;同時可觀察新生代導演與其他電影人是以甚麼樣的觀點,處理這個社會並不特別重視的文化,與青少年短暫而特殊的思考、感性與最重要的,存在情景。

之所以選擇用「感傷」這個形容詞來描述2000年後的青春電影,是因為這個詞指涉的輕浮、柔軟和溫度都恰如其分;這些電影並不包含諸如「哀愁」、「苦楚」等等詞所包含的普世意義(或,經典所喜愛的定義)。然而,青春電影正是藉由這種徘徊在私我與憂鬱邊緣的情感,避開了靈性價值提升超越的包袱,開展一種獨特的美學。這些情感特質世俗,但深刻,其對生命經驗戲劇化的放大檢視,使令人驚奇的能量從中流出,喚起了對純真的信仰,與對毫不掩飾的真心關懷的渴望,可說是羅蘭巴特所定義的「刺點」(punctum,提醒人們此人此景曾存於世界中,召喚懷念與痛楚的標記)的鮮明電影版。

青春電影處理人際感情特別有渲染力,是因為年輕,經驗淺。所有的「第一次」伴隨著驚奇、羞怯、期待,有不同凡響的意義,也特別容易影響人的情感與認同。當其獲致成功或面臨挫敗時,其帶來的激動往往也深刻地撼動心靈。青春電影的角色與情節往往懸在期待與失落當中。無論生理層面或社會責任,對青少年而言,成長無異於幻想世界的劇烈變動:原先來自單純想像的一切實際上只是一廂情願,一切都變得複雜難測,再也不能事事如人所願。所以面對失落的憤怒、拒絕和不安通常是這些電影的調性,而主角希冀維持美好原貌時作的一切努力,就是衝突滋長蔓出的地方。創作者在描繪青春期時常避開社會寫實的層面,而選擇白描層次或意義極為簡單的事件、行動和感情。這樣的創作策略以高強度的專注力將角色濃縮、情節單純化,更精密處理愛情、祕密、衝突、想望等等,並以浪漫化、風格化的台詞和畫面,使純粹、直逼感性深處的強烈情感直接溢出,並因其單純使觀眾毫不困難地能與之共鳴,青春電影不消褪的魅力便源自於這種毫不掩飾的拒斥與學習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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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大門

易智言的《藍色大門》是一部以明顯風格化的技巧處理成長時面臨的感情酸甜的作品。藉由有趣的場面調度、演員的台詞和肢體動作,這部電影將學校變得有如劇場,利用外在形式近似喬張的魅力來傳遞主角們內心的訊息。

這部電影的觀眾一定會注意到主角張士豪和孟克柔大量重複的台詞:反覆喚名、傾訴、詢問、感歎、確認,或是撒嬌、要求,這種安排不僅是對演員表演層次的挑戰,也要求觀眾要去注意觀察演員說話時語氣、表情和心情的細緻變化。在劇情中,重複說話藉由層次和動作的變化,精準地以外在的形式呈現青少年內心的執拗、羞澀與煩悶,不用靠旁白便直接傳達角色的心,並以朗誦般的儀態產生舞台劇式的效果。在調度上,由於台詞的重複,使得對話時間變得很長,因此導演特別在兩人對話(張士豪和孟克柔,或孟克柔和林月珍等等)的場景做了非常有趣的調度。這部電影中,對話常常發生在一方不情願、害羞或有所求的情境下,因此,一來一往的對話便使人物間產生跳舞般的情景:試探、拒絕、隱匿、調笑等等,鏡頭也常強調拉手、腳踏、臉交錯,或是追逐的場面。有幾個特別值得一提的例子,月珍要求克柔戴上士豪的面具和她跳舞,兩個少女便在洋溢著陽光和輕鬆音樂的房間中,跳了一支愛意、扮裝和性別交雜曖昧而歡快的舞;士豪和克柔在擺滿椅子的活動中心爭執,兩人推擠抗衡,除了質問和呼吸聲外毫無雜聲的場面長達數分鐘,不靠吼叫便使氣氛產生自動緊繃然後鬆弛的效果;最後一幕,士豪和克柔最後在騎車時不斷試圖超越彼此,鏡頭跟著兩人,風景飛快地流逝,最後帶到士豪不斷往前騎,搭配克柔的旁白和午後陽光,下了一個盼望無限的結尾。藉由景深、前後、左右或斜對、正對、背向觀眾或行進追逐等等細膩而多變化的場面調度,這部電影使人際關係的彼此交流漂亮地具象化。

片尾克柔所提的「藍色大門」,是通往未來想像的關口,也就是她們所處的成長關鍵。在處理青少年心理時,除了上述的調度之外,這部電影使用了許多儀式性的行為來處理「跨越」與「成長」的議題。為了處理自己性取向帶來的煩惱,克柔在學校一角反覆地寫著自己愛男生的句子,彷彿寫多會成真,同時反覆地詢問士豪是否願意吻她,因為她相信吻過後就能真正愛上男生;月珍則執拗地使用士豪的原子筆,反覆寫下其名,期待尚未認識的兩人能相愛,但最後天不從人願,於是她把所有關於心上人的東西全部燒掉或丟掉。在片首片末,月珍和克柔都在想像未來,彷彿眼睛閉上看見甚麼,現實就會如實發生。這些動作其實只是做心安的,因為青少年在這個階段早已認識世事,這些都是為抵抗轉變而作的嘗試掙扎。電影裡這些細節值得關注的其實不是心理,而是在面對自己生命與情欲朦朧的本質時,由惶恐、麻醉、逃避,最後接受的這段路程,以及信仰在這部電影裡如何逐漸轉化成為成長的養分。

不論最終結尾如何,都能一笑置之,雖然乍看之下《藍色大門》的結論並不特別深刻,但就年代與風格而言,卻為新一代的青春電影樹立了一頗佳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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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號出口

林育賢所導演的《六號出口》這部電影,有意思的並非角色的心理轉折,而是大量的次文化意涵與新奇的幽默感。《六號出口》以特意誇張的情節和西門町這個台北青少年熟悉的場景,創造一個和現實社會完全平行對應的隱喻世界。雖然十分離奇,但比起上述電影,其本質離青少年生活的距離事實上最近。

開頭有兩個值得注意的焦點。開場時,網路部落格界面的背景搭配眾聲喧譁的憤怒、抱怨與尖叫,為整部電影定調。以網路為媒介產生的人際關係宰制了整部電影的場景,予人一雜亂又先進的印象(電影中與事實上的西門町確實如此);另一方面,則藉由部落格產出一個青少年獨特的自我空間,這是過去網路為發明前從未出現的新事物,同時兼顧電話與日記的功能,為青少年製造出一個宣泄的「半」私領域。第二個則是不斷被追著跑的意象,不僅具有引介人物的功能,同時以熱血的印象傳達一種生活的幽默感和一直存在的希望。

電影中主角們主要的行為模式,非常顯而易見的是對主流秩序「叛逆」,但「叛逆」的態度不同,分別反映了時下青少年不同的思維模式。本片以「奔跑」和「冰封」兩個意象來處理,這是一組對立,也是兩種處理現實態度的具象呈現。前者主要由男主角呈現,後者則以女主角為代表。「奔跑」是一個積極的生活態度,每天嬉笑怒罵惡作劇,恣意留情調笑,雖然一事無成,但遇到朋友有難奮不顧身,活在夢想中也在所不惜。兩個男主角雖然不屑當今主流秩序,但至少和警察保持著亦敵亦友的關係。然而,「冰封」是個更複雜的意象,因為那是比「奔跑」更消極卻也更激烈的生活態度。電影中的兩個女主角為了逃避競爭,於是把獎狀和所有不愉快的回憶放進冰箱;之後一個蹺家,沈溺在大頭貼中,另一個則受父親擺佈,憤而創立部落格,借用虛擬的身分把所有的憤怒和悲傷丟進去。兩個少女急於擺脫自己的現實身分,想要留存,或「冰封」自己的所有回憶、形象,認為這樣時間就不會繼續行進,能夠永遠留在單純的友誼世界中。現實世界中的升學體制壓迫在這裡以更純粹的人際競爭體現。

《六號出口》的情節推動與各種視覺線索、事物的營造,大量仰賴青少年次文化的元素。關於場景,導演借用了西門町這個新舊皆備、繁華破敗共存、複雜萬分的地點,來作為現實世界的縮影,既接近青少年的生活圈,也賦予這個地點傳奇性格。自拍、網誌、滑板、駭客技術、樂團等,無一不迎合網路時代青少年的幻想。荒謬令人發噱的情節、人物與功夫是向武俠小說與周星馳式電影的戲仿與致敬。也就是說,《六號出口》借用了大量的隱喻與文本來將次文化與主流文化平行、並置、對立。也因如此,這部電影的人物設定雖然擬真,卻難以跳脫刻板化的印象,諸如男孩熱血,女孩被拯救的劇情模式,也許反應目前青少年對自己的想像確實停留於此。最後電影也沒有徹底背離,而是和主流秩序和解。男主角和警察合作;試圖藉冷凍庫自殺(然後被男主角如喚醒睡美人般拯救)的女主角也回到社會繼續生活,雖然生活模式相同,但所有的叛逆性格都難以再見。他們長大了嗎,不得而知,至少所有人都獲得再活下去的勇氣。總之,這是一個以純粹青少年悲劇幻想的推動的熱血故事,應作虛構觀,以閱讀動畫一樣的模式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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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降風

林書宇的《九降風》以回憶為形式,開展出一個結構工整而封閉完滿的故事,將青春電影的「感傷」描繪的澎湃飽滿。電影重現了幾乎每個校園都有的勢力團體:自成一幫、不甩校規、以義氣結立友誼、彼此手足稱呼。彼此依存與行動的目的就是喝酒、偷騎車,做盡一切大人禁止的事,只想脫離家庭,和朋友一起,成為大人。《九降風》以當時正興的時報鷹棒球隊的新聞報導作為接引故事的過場,由盛到衰,同時平行暗喻這群男孩們的感情如何由緊密結合、暗潮洶湧到分道揚鑣。劇中的衝突來自部份主角隱藏的不滿、慾望和祕密,卻因為另一些人無條件的信任而爆發、惡化。這群男孩中個個性格鮮明,且儼然是一個小社會的縮影:意見領袖及其摯友、跟班、盲目依從者、城府深者、維持和平者、衷心仰慕者,這樣精密的角色設來自準確的人際觀察,同時為戲劇性和伏筆做好了準備,是安排成功之處,也是點燃衝突的關鍵。整部電影的感傷便來自人事已非的感慨和無可避免的分裂,藉由跨越幻滅的事實,而離開那個允許天真和毫不保留的感情的世界。

導演頗善用空鏡頭與場景的細節來裝載變質與哀傷的感情。例如榕樹下和頂樓,這是男孩們的集會地點,原本是保證友誼與快樂的所在,最後卻也是衝突爆發的地點。電影的節奏與情感因衝突、背叛、怨恨、哀痛與失落展開而變得緊繃或低沈時,無人的榕樹下兀自搖擺的廢輪胎,和頂樓被女主角無心上的一道鎖,都因原本開懷愉悅與現實產生的強烈落差,予觀眾強烈的失落感。另外,電影後半段,在其中一人死去、偷車的衝突爆發後,這群人似乎再也沒有聚在一起的契機了,此時電影首次將焦點代到每個人各自的生活中:棒球偶像卡、準備送病榻上摯友的call機、總是抓高的頭髮、一整箱造假的簽名球和被迫轉學後看著過去的制服等等,男孩們藉由埋葬這些,作為向過去告別的儀式(而非如《藍色大門》中的想望與期待),把和朋友一起擁有才有意義的事物留在回憶裡。《九降風》以樸素不帶過度花俏變化的畫面,節奏得宜的情節,極具真實感的語言(運用大量的粗話)和對男孩言行極為細密而深入的描繪(例如執拗、只懂得爭執、渴望性或偷瞄女生領口的羞赧),以單純、毫無內斂的風格為青春留下了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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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光年

陳正道所導的《盛夏光年》有著青春電影難得的深沈風格,無論是情節或角色的鋪陳,或是電影的美學呈現本身都頗有可觀之處。推動劇情與人物最基本的原動力是對他人的渴望,想要被凝視與關心,想要離開寂寞。也由於其探討友情與同性愛情的強烈辯證,使這部電影最為逼近青少年轉變與成長中面臨的存在議題。

《盛夏光年》就本質上更接近探討友誼,而非同志議題。時間軸從童年拉到大學時期,兩位男主角正行和守恆。長期的關係使隨著劇情累積的悲愴與焦渴更為沈重。正行是小時候老師安排才會和守恆交朋友,這個設定開展了這部電影寂寞主題,因為兩人心知肚明永遠也無法真正貼近對方的心。前者因愛上後者而難以脫離苦惱;後者則永遠在擔心前者有一天會離開他。這部電影得以呈現,主角們的演技比重佔了不少。正行那種脆弱、不安、痛苦的凝視以及守恆的疑惑、執拗、與憤怒,若缺乏這些細膩的層次,整部電影難以被撐起。同時,藉由衣著(穿或不穿衣服)、興趣、處境,兩位男主角被放在對照的關係上,無形中拉開了距離。《盛夏光年》以共枕、睡和醒的動作好幾次探討這些距離如何震撼主角的內心。共枕是親密的象徵,正行和無法共枕是因為性取向而招致的痛苦;正行和守恆共枕感到的徹底失落是因為他和彗嘉交往,兩人之間永遠不可能;守恆自願把自己身體交給正行(兩人發生性關係)也是因為渴望與擔憂,唯恐回到小時候的寂寞處境。彗嘉把沖洗出的兩人照片背向擺置便是具現化這關係的重要象徵。

場景和攝影一樣為這部電影貢獻良多。陰鬱的天空、黑夜的燈火、光照皮膚的強烈質感與細膩的構圖都以美學技巧處理了難以啟齒的憂鬱。兩位主角不只一次互相凝視,有時被安排在畫面的兩端,有時隔著門或女主角彗嘉,正行時不時偷窺守恆不斷為兩人的關係投下不安的因素,同時,聚焦的轉換和得宜的距離使觀眾足以看見關係的流動和兩人的反應,有時凸顯、有時交換比重,兩人間的衝突便在其中不斷醞釀、培養。女主角彗嘉在這其中也扮演重要的角色。除了是男主角兩人關係不穩定因素外,也是讓兩人坦承、開放內心的催化劑。最後沙灘上的場景,在她的鼓勵下,兩人扭打,最後無偽地將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暴露而出,水平的構圖、無人的沙灘和隆隆的海浪聲賦予這個橋段極大的爆發力,釋放出先前陰鬱場景中累積的感傷與失落。

《盛夏光年》以一種憂鬱的視覺感性和演員極富魅力的演技表現,照見非常私密而柔軟的心中角落。整部電影直到結尾,採取了不同於上述電影的方法處理記憶,不是埋葬也不是想望,而是療癒,藉由一種開誠無偽就能彼此依偎的信仰,藉由傾訴和揭露,兩位主角分別正視了心中掙扎的來源,分別治癒了自己,但電影開放了結尾,觀眾無法猜測最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藉由這樣的懸宕,導演邀請觀眾自行把故事完成。如此私密、純粹地處理人際關係,《盛夏光年》深刻地處理了青少年最難以啓齒、最擾動靈魂的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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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電影在衝撞與發洩後,依舊執拗地要讓主角們通過情感上的妥協與和解,獲得療癒與希望,因此結尾產生了無可救藥的樂觀性格。相信這是一種電影創作者後青春期信仰:青少年的性格要永遠存在,記憶要永遠留存。青春電影鼓勵觀眾產生對生活的幻想,藉由將自己映射在角色上,讓人體驗單純與縱情的美好,但這種想像並非不健康,將自己劇場化並不是無妄而是種療癒,藉由緬懷召喚人翻揀回憶與生活片簡,然後痛哭一場或開懷大笑。所以青春電影有強烈的理想性,且無可避免地以一種思念和回憶的過去式存在。源自人人皆有的生活經驗的設定,使青春電影永遠扣人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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